炭火輕跳,藥香在屋內縈繞.
程朗緩緩坐起,額間冷汗未乾,心卻比燒灼還要混亂.
他自小隨杜老習醫,驗屍,十餘年來認藥,認毒,他都熟記於心.這是他的童年,他的成長,他知道自己就是現在的程朗.
然而方才夢境般的記憶卻清晰得駭人——
冷白的解剖燈,金屬器械的聲響,屍骨上的切口與檢驗流程,甚至同事的喊聲,都真切得如同昨日發生.
他緊緊攥住被角,喉間滾動,心頭生出一股陌生的惶惑.
「他是誰?為何我會有他的記憶,而且記憶中聽見他人也喚他——程朗?他是我...還是我是那個...強烈的白光下的程朗?」
腦海兩段人生像是被生硬拼接,一邊是粗布棉被的觸感,一邊卻是乳膠手套緊繃的冰冷.
一邊是炭火的溫熱,一邊卻是解剖室刺骨的寒意.
這兩段人生像是硬生生疊在一起,炭火忽然爆響,他心口一震,彷彿那聲響正擊在自己胸膛上.這樣的矛盾,幾乎讓他懷疑自己是否瘋了.
他低頭望著自己的手——既能熟練翻動草藥,也能清楚地記起現代解剖刀下每一寸筋脈的結構.他下意識摸了摸手腕脈搏,確認這不是夢.
杜老察覺他神情異樣,只當是病後虛弱,輕聲道:「別胡思亂想,好好把藥喝下.」
程朗抬眼,看著師父滄桑卻安定的神情,心底才稍稍定下.
他端起藥碗,苦澀的藥汁順喉而下,胸口卻依舊翻湧不止.
只是那份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記憶,依舊在他腦中鮮明燃燒,提醒著他——
這世道的命案,或許要靠他「雙重記憶」的眼睛,才能看穿真相.
『他未曾料到,不久之後,這雙眼睛將為他揭開第一樁詭異命案.』
金陵城東,雞鳴未起.
巷口的霧氣尚未散去,一聲淒厲尖叫卻劃破清晨.
「死人啦——!」
鄰里驚動,燈火接連亮起.呼聲雜亂,人群很快圍攏.巷道中央,一具屍體倒臥,雙手反綁,手腕處留著整齊斷痕,血已凝黑.
蘇府家僕火速來報,金陵縣令蘇硯披衣趕至.簇擁的人群自覺退開,讓出一條道路.
「退下,都退下!」衙役維持著秩序,清出一片空隙.
蘇硯俯身察看,眉頭緊鎖.他伸手拉開屍布,見斷痕工整,心中一沉.沉吟片刻,抬手吩咐:「去,把仵作喚來!」
「是!」
衙役快步而去.
人群中,蘇瓔瓔早已探頭張望.她雙眼晶亮,心頭暗暗一跳:「果然...和爹說的一樣,手腕斷痕十分詭異!」
她正要再靠近,忽聽有人喊:「仵作到——!」
只見鬚髮皆白的杜老隨人而來,身後跟著一名面容清秀的青年,神情略顯病弱,卻目光冷靜.兩人提著簡陋的仵作箱,快步上前.
「大人.」杜老拱手施禮.
蘇硯點頭,退開一步:「勞煩杜老驗屍.」
程朗上前,接過師父手裡的工具,單膝跪下.指尖觸到那道斷痕,腦中卻猛地閃回——
冷光燈下,手術刀劃過皮膚與筋脈的聲音.整齊,精準,與眼前一模一樣.
他心頭一震,呼吸驟然急促,卻強自穩下聲音:「此痕非繩索所致,更像是...某種夾鉗器具.」
蘇硯神情一變:「你確定?」
程朗抬頭,目光堅定:「屍體並非拖行致死,而是被人刻意製造.」
四周一片譁然.
人群邊緣,蘇瓔瓔聽得心口怦怦直跳,忍了又忍,終於忍不住竄了出來.
「若是夾鉗...那兇手是不是用力過猛?否則怎會留下這麼深的印痕?」
話一出口,人群立刻嘩然.衙役見是小姐,個個手足無措,不敢上前.
「瓔瓔!」蘇硯聲音一沉.
蘇瓔瓔卻已蹲到程朗身邊,目光好奇而專注,完全不似一個閨閣小姐.
「還有這裡——」她指向屍體肘關節,「若只是夾住拖行,這裡應該有青紫,可偏偏沒有.這是不是意味著...」
她靠近時,程朗只是淡淡抬眼一瞥.
少女五官柔和清秀,眼睛圓亮得像映著燭光,帶著止不住的好奇.
不是那種常見的嬌氣閨秀,而是...
有點靈,有點野,又乾淨得出奇.
程朗原本蹙眉,聽到這句話卻微微一愣,目光第一次正視這個女孩.
他語氣沉冷,卻隱隱帶著幾分驚訝:「你...看得出來?」
蘇瓔瓔眼睛一亮,得意地挺了挺胸:「當然!我爹說過,細節最能揭穿人心.」
四周衙役忍不住偷笑,有人壓低聲音:「小姐這是...和仵作比拼嗎?」
蘇硯頭疼,沉聲斥道:「瓔瓔,不得胡言!」
蘇瓔瓔撇嘴,小聲嘀咕:「我又沒說錯...」
程朗看著她,眼底卻閃過一抹複雜.這少女說得雖淺白,但觀察得頗為精準.若非耳聞目睹,他幾乎以為她早就學過驗屍.
若不是親眼所見,蘇瓔瓔從未想過——
原來世上竟有人能把"冷靜"與"好看"這兩件事,長在同一張臉上.
他站在屍案前,衣袍素淡到不能再素,
像是任何市井少年都能隨手穿出的麻布色,
可落在他身上時,卻莫名合適.
像一柄被磨得極亮,收進木匣的刀.
外表樸素,真正的鋒利全藏在裡面.
蘇瓔瓔忍不住悄悄盯著他的臉.
他的眉很冷,長而清俊,像兩筆落雪的青墨;
眼形略窄,卻沉靜得駭人,
像能一眼看穿人心裡藏的秘密.
並不是傳說中那些風流俊俏的樣子——
甚至可以說,他的五官太乾淨,太冷淡,
美得不帶半點煙火氣.
可正因如此...更讓人移不開視線.
他低頭查看斷痕時,睫毛投在臉側,淡影輕晃;
抬眼看她時,那一瞬的專注,
像是冷刀忽然啟鞘——
讓她心口猛地一跳.
最要命的是,他說話又是那種淡淡的,像風過冷石的聲音:
「妳說得對.」
就這四個字.
偏偏像是獎賞.
蘇瓔瓔自己都不明白,為什麼胸口那麼奇怪地緊了一下.
全身的氣質冷得像深冬的河水,
卻帶著讓人想靠近,想探一探的安穩.
她忍不住在心底碎碎念:
——怎麼會有人長成這樣?
——這樣的臉...
——當仵作太浪費了吧!
但下一瞬,她趕緊瞪自己:
(不行不行!現在是在驗屍!蘇瓔瓔,清醒一點!)
可她的目光還是不受控制地飄回他身上.
他低聲開口,第一次正面回應她:「妳說得對.屍體沒有掙扎痕跡,也沒有跌拖青紫,這表示...兇手下手時,死者已無力反抗.」
「什麼意思?」人群竊竊私語.
程朗起身,聲音冷然:「此人死前,極可能被下了藥,或遭到重擊.兇手不是為了行兇,而是——在做一場『示意』.」
蘇瓔瓔怔住,心底陡然一寒.
蘇硯眉色驟變,沉聲吩咐:「來人!封鎖現場,將屍首抬回衙署,由仵作詳驗.此案必須查清!」
衙役齊聲應下.
蘇瓔瓔仍半蹲在地,眼睛卻忽然一亮:「咦?這是什麼?」
她指著屍體衣襟內側,竟掏出一片指甲大小的木片,上面刻著一道細長的符紋,線條歪斜卻帶著詭異重複感.
程朗心頭一震,伸手接過,目光驟冷:「這不是隨機刻劃...這是刻意留下的記號.」
蘇硯見狀,神情更沉:「將此物妥善收好,嚴加封存!」
人群中竊竊私語聲四起,有人低聲道:「這已是第四樁命案了吧?上次屍體手裡,不也是握著一片木片?」
程朗聽見,猛地抬頭,腦中冷光燈的畫面與眼前木片疊合,心口一沉.
——兇手在挑釁.
